相机快门的"咔嚓"声,清脆利落,带着一点塑料外壳的廉价机械感,像是给眼前这片刻的,忙乱的温馨盖上一个仓促的戳记.
孟旻昕蹲在客厅地板上,左边是刚满六岁的儿子林光,穿着她新买的海军蓝条纹T恤,小脸绷着,努力想做出一个"男子汉"的严肃表情,眼神却忍不住往茶几上的草莓蛋糕瞟.右边是四岁的小女儿林欣,粉嘟嘟的裙子,头发被她早上手忙脚乱扎成两个有点歪的小揪揪,正咧着嘴傻笑,露出豁了一角的门牙,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绒毛兔子耳朵.丈夫林正音半蹲在她身后,一条手臂松松地环过她的肩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,带着刚下班回来的,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.他另一只手举着那台老式的傻瓜相机,咧着嘴,喊:"看这里——笑一个!"
阳光从朝西的窗户斜射进来,浮尘在光柱里缓慢游动,空气里有蛋糕甜腻的奶油香,还有林正音衬衫上干净的阳光气息.林光终于忍不住,舔了舔嘴唇.林欣"咯咯"笑出声,绒毛兔子蹭到了孟旻昕的脸颊,痒痒的.
一切都在那声"咔嚓"之后,毫无预兆地坍缩,消失.
不是黑暗,是某种更彻底的剥夺.视觉,听觉,嗅觉,触觉...所有感官的信号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瞬间掐断.身体失重,仿佛跌进一个没有尽头的,无声无光的虚空.时间感被拉长又压碎,无数模糊的色块和断续的,意义不明的噪音碎片在意识的边缘冲撞,飞溅.她想叫林正音的名字,想抓住孩子们的手,但喉咙和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.只有一种冰冷的,不断下坠的恐慌,攥紧了心脏.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万年.一点尖锐的,带着毛刺的光,刺破了混沌.
孟旻昕猛地睁开眼.
剧烈的眩晕让她差点呕吐.她发现自己站着,姿势有些别扭,仿佛刚从某个动作中僵停下来.手里空空如也.没有林光,没有林欣,没有林正音环过来的手臂.
眼前是一个房间.是她和林正音的那个家,又完全不是.
客厅的结构依稀可辨,但格局变了.沙发换成了深灰色的,线条冷硬的一款,上面随意丢着两个几何图案的靠垫,绝不是她挑选的温馨碎花.墙壁重新粉刷过,是更冷淡的米白色.她记忆里贴着林光幼稚园涂鸦和全家福照片的那面墙,现在挂着几幅她看不懂的抽象画,边框是纤细的金属.茶几是厚重的黑色玻璃,上面没有草莓蛋糕,只有一台薄如蝉翼的笔记本电脑,屏幕暗着,旁边搁着一个白色的陶瓷马克杯,杯沿有深褐色的咖啡渍.
空气中飘着陌生的气息.一种混合了高级木质家具蜡,某种清冽的男式淡香水,以及...空旷房间久未彻底通风的,极淡的寂寥味道.没有奶油香,没有皂角味,没有孩子们奔跑玩闹后留下的,暖烘烘的生气.
她的目光僵硬地移动,落在对面墙上的电子日历上.
清晰的数字,无声地,狰狞地跳入眼帘.
年份.
她死死盯着那四个数字,大脑拒绝处理这个信息.呼吸骤停,血液似乎瞬间倒流,冻结在四肢百骸.她踉跄了一下,扶住身边冰冷的墙壁.那触感真实得可怕.
十五年.
怎么可能?
她只是...只是拍了一张照片.一张全家福.
"妈!我那条浅灰色的运动裤你放哪儿了?我明天晨跑要穿!"一个略显不耐的,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亮男声从里面的走廊传来,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.
孟旻昕像被烫到一样,倏地扭过头.
一个高大的少年从原本是儿童房,如今显然已被改造成卧室的房间里走出来.他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和及膝运动短裤,头发剃得很短,露出清晰的头型.眉眼...那眉眼依稀是林光小时候的模样,但线条完全长开了,鼻梁高挺,下颌有了硬朗的轮廓.只是眼神里没有了幼时的腼腆和依赖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,带着点青春期躁动的淡漠.他个子很高,几乎要赶上记忆里的林正音了.
他走到客厅,并没立刻看向孟旻昕站着的这个角落——这里靠近玄关,光线较暗——而是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冰箱,拉开门,取出一罐冰可乐,"啪"一声打开,仰头灌了一大口.喉结滚动.
然后,他似乎才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人,漫不经心地瞥过来.
目光相接的刹那,孟旻昕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碎胸腔.她张了张嘴,想喊"光光",那是她给林光起的小名,但声音卡在喉咙里,只发出一点气音.
林光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.那两秒里,孟旻昕看到了清晰的陌生,一丝被打扰的不悦,以及出于基本礼貌而勉强维持的,浮于表面的疑惑.没有惊讶,没有震动,更没有她绝望渴望的一丁点熟悉或亲近.
"你找谁?"他问,声音平淡,带着碳酸饮料浸润后的微哑,语气是面对不速之客的客气与疏远.
"我..."孟旻昕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像砂纸摩擦,"这里...是林正音家吗?"
林光挑了挑眉,那细微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林正音了."是.你哪位?预约了吗?我爸今天好像没说要见客."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早已过时,与这个崭新冷硬空间格格不入的棉布连衣裙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.
就在这时,另一侧的房门开了.一个少女走了出来,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.她穿着裁剪合体的浅蓝色衬衫和米色长裤,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,容貌清丽,尤其是一双眼睛,形状漂亮,眼神却很静,静得有些过分.孟旻昕认出了那眼睛——像她.但少女脸上的神情,是一种近乎戒备的平静,远比林光的淡漠更刺人.
林欣.她的女儿.
林欣的目光也落到了孟旻昕身上,同样只有审视和疑问,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.她甚至没有开口,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仿佛孟旻昕是一件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的奇怪摆件,需要评估其危险性.
孟旻昕感到一阵天旋地转.她扶着墙的手指用力到泛白,指尖冰凉.这两个高大的,陌生的年轻人,就是她昨天...不,在她感知里的"昨天",还搂在怀里,需要她哄着吃饭睡觉的小宝贝?
玄关处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,门被推开.
一个男人走了进来.
是林正音.
孟旻昕的呼吸窒住了.
他老了.这是她大脑接收到的第一个,也是最尖锐的信号.鬓角已染上了清晰的霜白,不是几根,而是成片地,夹杂在依然浓密的黑发中,刺眼地提醒着岁月的流逝.额头和眼角的纹路深刻了许多,不是笑纹,更像是长期疲惫与压力镌刻下的痕迹.肩膀依然宽阔,但微微前倾,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.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,手臂的线条依然结实,却少了些青年时的饱满.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,看起来有些分量.
他低头换鞋,动作有些慢.然后他直起身,抬起头.
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客厅,落在林光和林欣身上,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算是打过招呼.然后,那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转向了孟旻昕所在的昏暗角落.
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黏住了,缓慢地流淌.
林正音脸上的疲惫,惯常的平静,像被风吹散的沙堡,一层层剥落,瓦解.他的瞳孔猛地收缩,拿着公文包的手松开了,"哐"一声闷响,包掉在了光洁的地板上.他整个人僵在那里,如同被瞬间抽走了灵魂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,凝固在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潮中.
他的眼睛,那双孟旻昕熟悉至极的,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,此刻睁得极大,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——震惊,茫然,狂喜,恐惧,深切的痛苦,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焚毁的,积压了太久的渴望.这些情绪激烈地冲撞着,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扭曲的复杂表情.他的嘴唇翕动着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死死地盯着她,仿佛要用目光将她钉在原地,或者确认她不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.
客厅里一片死寂.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的轻微嗡嗡声,显得格外刺耳.
林光和林欣也察觉到了父亲极度异常的反应.林光拿着可乐罐的手停在半空,脸上那份淡漠被惊疑取代.林欣则微微蹙起了眉,目光在林正音和孟旻昕之间来回移动,沉静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清晰的波澜,是疑惑,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.
孟旻昕看着林正音眼中那滔天的情绪,看着他那染霜的鬓角,看着他微微颤抖的,不再年轻的手指,剧烈的酸楚和疼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,喉咙里堵着硬块,让她无法呼吸,无法言语.十五年.对她是一瞬,对他,是整整五千多个日夜的消磨与等待.
林正音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.他向前踉跄了一步,又猛地停住,像是怕惊飞一只易受惊的鸟.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极其缓慢地,试探般地,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,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:
"...旻昕?"
那声音很轻,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客厅里.
林光手中的可乐罐彻底歪斜,冰凉的褐色液体洒了一些在他手背上,他浑然不觉.林欣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.
孟旻昕的眼泪终于冲破闸门,汹涌而出.她看着他,用力地点头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.
林正音又向前走了一步,两步.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她,仿佛这世间再无他物.他伸出手,指尖颤抖得厉害,慢慢,慢慢地,触向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.那触感温热,真实.
不是梦.
他的眼眶骤然红了,蓄满了水光,却强忍着没有落下.他深深地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要把这失而复得的空气都吸入肺腑.然后,他极轻,极缓地,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.
怀抱是熟悉的温暖,却又透着陌生的,沉甸甸的力度和沧桑.他抱得很紧,紧得孟旻昕有些窒息,紧得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地,失序地跳动,撞击着她的耳膜.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,身体在微微发抖.
孟旻昕也伸出手,环住了他的腰.隔着衬衫的布料,能摸到他脊骨的形状.他瘦了.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又是一阵锐痛.
她没有看到,在他们身后,林光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,那罐可乐被他无声地捏得凹陷下去.林欣别开了脸,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,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,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.
不知过了多久,林正音才极其不舍地松开了些许力道,但手臂仍环着她.他低头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,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,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轮廓都重新刻入骨髓.
"你..."他的声音依然沙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,"你去哪里了?这十五年...你是怎么..."
孟旻昕摇头,泪水又涌出来."我不知道...我真的不知道...就是拍照,咔嚓一声,然后..."她语无伦次,巨大的荒谬感和委屈堵在胸口,"我就...就到了这里..."
林正音听着,眼中痛色更深,但他没有再追问,只是更紧地拥了她一下,像是要给她力量,也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支撑."回来就好,"他喃喃着,一遍又一遍,像是在说服自己,"回来就好..."
"爸."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温情时刻.
林正音身体微微一僵,孟旻昕也从他怀里抬起头.
林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处,手里捏着那个变形的可乐罐.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,在孟旻昕脸上刮过,然后定格在林正音脸上.
"这位是?"他问,声音平静,平静得可怕.
林正音像是被提醒了现实的存在.他松开孟旻昕,但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,仿佛怕她再次消失.他看向儿子,又看了看不远处沉默站立的女儿,深吸一口气,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,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无法完全掩盖.
"小光,欣欣,"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逡巡,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理解,"这是...你们的妈妈.孟旻昕.她...回来了."
"妈妈?"林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语气平淡,却像在咀嚼什么奇怪又令人不适的东西.他扯了扯嘴角,那算不上一个笑容,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讥诮."哦.就是那个十五年前,一声不吭就消失了,连张纸条都没留下的'妈妈'?"
每一个字,都像裹着冰碴的钉子,狠狠砸在孟旻昕心口.她脸色惨白,握着林正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.
"林光!"林正音低喝一声,语气严厉,带着压抑的怒气,"注意你的态度!"
"态度?"林光迎上父亲的目光,寸步不让,少年人尖锐的锋芒在这一刻展露无遗,"爸,你等了十五年,找了她十五年,家里她的东西你一样都不准动,我们都清楚.你愿意等她,是你的事.但是,"他猛地转向孟旻昕,眼神里的厌恶和憎恨再也无法掩饰,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过来,"不代表我们有义务,对一个抛弃家庭十五年,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的人,摆出什么好'态度'!"
"小光!你住口!"林正音气得胸膛起伏,挡在了孟旻昕身前.
"我说错了吗?"林光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,受伤般的愤怒和尖锐,"她走的时候我六岁!欣欣才四岁!我们哭了多久?问了你多少次妈妈去哪儿了?你怎么说的?你说她可能迷路了,会回来的!一年,两年,五年,十年!她回来了吗?!现在,十五年过去了,她突然出现了,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,然后就要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,高高兴兴喊她'妈妈'?凭什么?!"
他吼完,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,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.
林欣依旧没有说话,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冲突,看着脸色惨白,摇摇欲坠的孟旻昕,看着愤怒而痛心的父亲,看着激动得脖颈泛红的哥哥.她的眼神很深,很静,静得像一口古井,投下石头也激不起多少涟漪,只有深处那一点点冰冷的,属于受伤幼兽的警惕与疏离,若有若无地闪烁着.
孟旻昕在林正音身后,浑身冰冷.林光的每一句话,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.她想解释,想告诉他们不是那样的,她没有抛弃他们,可她张开口,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"十五年"这个巨大的,荒诞的现实面前,都苍白无力得像一个最拙劣的谎言.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,又要如何让他们相信?
她看着儿子眼中那赤裸裸的恨意,看着女儿沉默而遥远的疏离,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掏空了,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破洞.
林正音紧紧握着她的手,那力道大得有些疼.他转过身,背对着孩子们,面对着她.他的眼眶依然红着,但眼神里充满了痛楚,愧疚,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.
他抬起另一只手,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水,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.然后,他凑近她,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,低沉而颤抖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:
"别怕,旻昕.回来就好.其他的,都交给我.我们...慢慢来."
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,带着熟悉的温度,却也有了岁月的粗粝感.这微小的接触,这低语,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,暂时将她从溺毙般的冰冷和绝望中拉出来一点点.
可当她抬眼,越过林正音的肩膀,看到儿子林光那依旧冰冷,写满不谅解和愤怒的侧脸,看到女儿林欣那静默如深海,拒绝靠近的眼神,那根丝线便骤然绷紧,勒得她生疼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