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萬鱗殿深夜•界皇的過往]
萬鱗殿夜燈如豆,寂寂無聲.
司承璟獨坐龍榻,雙眸布滿血絲.枕邊銅匣中盛著一枚漆黑藥丸,他手指顫抖著取出,置於唇齒之間.苦澀翻入喉中,轉瞬,天地昏沉.
藥效如夢.
下一瞬,他在夢中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——慕芸昭.她白衣如雪,正坐在燭光下為他繡帕,抬眸時眸光溫柔如昔.
「阿璟,你累了吧?來,我為你煮茶.」
夢境裡,她依舊那樣真切,聲音仿佛能融化所有孤寂.
他眼角微濕,伸手攬她入懷「芸昭...只有在夢裡,你才還在我身邊.」
夢裡是恩愛,是溫柔,是他一生再也得不到的安慰.
然而,夢境之外的他,眉間卻在幻藥的作用下日益陰狠.當清晨藥效褪去,他變得易怒,焦躁,對人性命更顯冷酷.
久而久之,他再無法安坐於朝堂之上,唯以太子與內閣代行政
——這一切,都是國師「風眠」的安排.
風眠端坐殿下,語氣緩慢而冷靜「此藥能助陛下安眠,夢中與聖女重逢.唯有如此,您方能承受這天下的孤寂.」
司承璟閉目,沉溺其中,卻從未察覺,這藥正蠶食他理智與本心
不久後,另一道奏報入殿.
「洛霆大將軍一脈,恐動搖皇運.」
風眠低眉順目,聲線如鐵,「洛家將星過盛,將壓皇室氣運.陛下若不早除,將來必有反噬.」
司承璟沉聲道「洛霆忠直,為曜界鎮邊二十年...」
而風眠,卻在他耳畔添火「洛霆將軍血脈異兆,國運因之將動.若不早斬此患,曜界皇位將不穩固.」
幾日後,御旨傳下:洛霆一脈盡數流放,將軍當廷斬首.
烈火焚城,忠臣屍骨寒.洛家血脈自此斷絕,僅有零星倖存者在亂世中流離.
再後來,是賢妃.
那年秋夜,風眠於殿上奏道「賢妃暗通外洲,與異族有密信往來.此舉,已是叛國.」
司承璟眉頭緊鎖,心中尚存一絲猶豫「她素來安分,怎會涉此?」
「正因安分,才容易被利用.」風眠的語氣不疾不徐,「不過陛下仁厚,可饒她一命,讓她與三皇子一同流放死囚營,自生自滅.母子同在,亦算是陛下慈憫.」
殿中空氣凝結.
翌日,御旨頒下——
「賢妃罪涉叛國,削封為庶,與三皇子一同流放死囚營,自生自滅.念母子情深,未行骨肉分離,已是朕之寬恕.」
消息傳出,滿朝震駭.
賢妃在押解途中,僅留下寥寥一句「承璟,你終究還是信了旁人,不信我.」
三皇子司墨珩,那年尚幼,便隨母親被投入死囚營.血腥,飢餓,殘殺,成了他成長的唯一環境.
多年以後,他學會了偽裝,學會了在絕境中存活.他忘不掉那道聖旨上的「寬恕」二字.
——父皇所謂的「恩典」,竟是將他與母親一同丟進煉獄,讓他們彼此相依為命,卻日日看著希望一點一點腐爛.
於是他暗自發誓:
既然父皇視他為一枚被磨出的「刃」,那他便要成為一把連天命也要割裂的刃.
自此以後,司承璟夜夜靠幻藥為伴.
夢裡,他與慕芸昭相依;
夢外,他眼中血色縱橫,命如草芥.
他以為自己是被天命選中的皇.
可實則——
他早已被那隱於殿角的「國師」牢牢牽制.
[玄辰宮•司墨珩寢宮]
玄辰宮位於曜都內宮最偏僻的一隅,並不臨近繁華的御道,也不接近諸皇子的正殿.整個殿宇依山勢而建,外觀以墨青石砌成,高牆深院,遠遠望去,猶如夜幕中一片沉寂的影子.
宫門僅立著兩盞長夜不滅的黑銅燈,火光幽藍,映得石階森冷.每逢夜深,遠看宛如鬼火,令侍從心生寒意.
步入宮內,氣息更顯壓抑.主殿是黑曜石鑲邊的青磚地,兩側僅設數座鎏銀銅鼎,燃著淡淡香氣,不是常見的安神沉香,而是一種冷冽清醒的藥香,讓人入殿便覺神志緊繃.
宮內中央擺放一方烏木棋桌,案上常置著殘局棋盤,黑子白子互相縈纏.
內宮寢室比外殿更簡樸,僅設一張深色檀木榻,帳簾以重紗垂落,榻側懸著一盞獨燈,燈罩由夜明石製成,散發冷白的光,使整個寢殿宛如永遠不見朝日.
侍從極少,僅有幾名影吏與貼身暗衛,無侍女嬪妾.宮中傳言,三皇子所居之殿,更多像囚牢,而非皇子之居.
然而在這陰冷的玄辰宮深處,卻有一角擺著一物與整體格格不入——
一方漆盒,內中收著一條舊絲帕,邊角已有磨損,卻被保存得極好.那是他母親留下的最後遺物.
因此,玄辰宮雖冰冷孤寂,卻藏著他最深的軟肋與過往.
鐵索摩擦的聲音,在夢裡也揮之不去.
司墨珩睜開眼,他翻身坐起,額上冷汗淋漓.披上外袍走出寢室朝烏木棋桌走去.
他常夢見那一夜——
萬鱗殿燈火森然,母親賢妃跪在殿階之下,聲音顫抖卻不失尊嚴「陛下,妾身一生未曾異心,願以性命自證!」
可父皇司承璟只是冷冷凝視,聲線如鐵「風眠言,妳與外洲有暗書往來,叛國之罪,不可赦.」
母親驚愕,抬首望向高座上的男子「外洲密信?從何而來?!」
一旁的國師——風眠,衣袍如墨,眼神平靜如古井,淡聲道「賢妃雖安分,卻最易為人所擺弄.陛下憐她,便賜她與三殿下同往死囚營,母子不必分離,已是仁厚.」
殿上頓時死寂.
司墨珩記得,那一刻母親抱住年幼的自己低聲在他耳邊道「不論何處,你都要活下去.」
翌日,鐵索加身,他與母親被押赴死囚之地.宮門漸遠,父皇立於高臺之上,衣冠整肅,目光冰冷.
——「未行骨肉分離,已是朕之寬恕.」
那句話,直到如今仍在耳邊轟鳴.
而母親,自此再沒笑過.她的眼神日漸黯淡,最終在某次疫病中倒下.臨終前,她只是緊緊攥著他的手,聲音微弱「阿珩...記住,不要信皇室,連你父親也不能信...」
那夜,他抱著母親冰冷的屍體,指尖掐進滲著血腥的泥濘裡,心中某種東西徹底碎裂.
在死囚營裡,他見過人性的最醜惡.十歲的他,就學會了如何為一口水去撕咬對手;十三歲那年,他被挑中進入影衛營從此過著'非人'的生活.
棋盤上,黑白子縈纏不休.
司墨珩凝視著指間那枚黑子,思緒卻被拉回過往.
——影衛營,陰冷的石室.
年少的他翻檢過往軍令殘頁,字跡斑駁卻清晰寫著「洛霆大將軍滿門之案,叛心證據確鑿.」
然而,證據與母親被逐時的口供幾乎如出一轍.
他心頭第一次生出細微的疑問.
——十六歲的任務之夜.
在外洲黑市,他潛伏於屋脊,聽到兩名酒客的低語.
「國師手段真狠,挑動舊將叛心...連大將軍都被拖下水.」
短短幾句,冷風般鑽入他的骨髓.
——血色殘殺後的巷道.
他從一具刺客的懷中,找到一枚舊符牒.
烙印如墨,正是風眠獨有的紋記.
而當年,正是這名副將押著他與母親赴死囚營.
線索開始勾連.
——十八歲成年後,夜深的書閣.
他以影衛身份接觸到的議事錄殘卷,令他再無僥倖.
「外洲密信,罪不容赦.三殿下與賢妃逐出皇宮.」
字跡蒼然,落款——風眠.
棋子在他掌心「喀」地一聲碎裂.
原來,母親的流放,洛霆的血案,自己的死囚之劫,皆不過是國師一手的佈局.
父皇所謂的「仁厚」,不過是被操縱的傀儡.
幽冷的燈火映照他的神情,眼底只剩下鋒銳的決絕.
——不是要活下去,而是要贏.
直到那個人出現.
顧星羽——那個能令五曜共鳴的聖女.
她不是故意,她甚至不知自己做了什麼.
可她的存在,卻像一道不合時宜的光,無聲無息地闖進他這片早已麻木的黑夜.
他原本只想奪權,只想站上曜界高位,才能以權勢與利刃回擊國師風眠多年來加諸的一切.
所以他隱忍,假意與國師同謀,將自己藏在佈局之中,如同暗棋.
若不是遇見她,他的人生不過是一盤早已下定的冷棋.
每一步都算計,每一步都沉重,直到最後一子落下,他將孤身立於血色高位.
那是他以為的唯一道路.
然而她讓他看見——
原來棋局之外,還有另一種可能.
她讓他第一次生出荒唐的念頭:也許,他不必只有勝敗;也許,他還能有選擇.
也許,他不必孤身一人殺到終局.
這份動搖,是危險的.
可越危險,他卻越無法割捨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