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問曜朝儀・前夜]
窗外風聲輕顫,月光如水灑落在地毯與桌案之上.顧星羽獨坐房中,膝上攤著那枚熟悉的懷錶,曜印微弱閃爍.她指尖輕觸那光紋,桌側則整齊擺放著五把曜之匙——那是她與五曜一同踏過無數風險所得.
她的眼神落在匙刃交疊之處,神色中帶著一抹難以言說的沉凝.
「雖然這幾日,懷錶爺爺預判許多可能會發生的事,但為何我心中還是感到...不安.」
她低語,聲音輕得幾不可聞,像是對自己,也像是在對那枚懷錶傾訴.
「妳怎麼還沒睡,是擔心問曜昭儀之事嗎?」
突如其來的聲音自背後傳來,打破了室內的寂靜.
顧星羽驚得一顫,手中的懷錶和曜之匙險些滑落.她猛然轉身,神情戒備.
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她壓低聲音,語氣中帶著一絲難掩的驚訝與不滿.
窗邊的月影中,司墨珩身著夜行長衫,未著鎧甲,只披著一件墨色斗篷,聲音輕緩卻低沉「妳果然沒睡.」
他眼神落在桌上那枚懷錶與曜之匙上,眉目微動「這是妳的答案嗎?即使知道明日要站在她們設的審席前,妳還選擇相信這些人.」
「我不需要你的認可.」顧星羽冷冷道,將懷錶小心收好,曜之匙一一收入匣盒.
「我不是來干擾妳的.」司墨珩走近兩步,止在數尺之外,聲音壓得極低,「只是...我知道,妳今晚會無法安睡,像我一樣.」
她怔了一下,不知為何,這句話竟令她的心跳亂了半拍.
司墨珩沒有再靠近,只站在陰影與月光交界處,靜靜望著她.「...有些話,若今晚不說,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.」
顧星羽眉頭微蹙,卻沒再阻止.
他沉默了片刻,終是緩緩開口「我母親,趙馨晗,賢妃...是那個曾被稱為『文華昭賢』的女子.」
顧星羽一怔,似未料到他會從這裡說起.
「她出身書香門第,自幼滿腹經綸,懷著一腔理想,卻終究難逃父親為權衡朝局的獻祭,被迫步入深宮.我小時候,她常將我摟在懷裡輕聲吟詩,囑我日後能輔佐明君,庇佑黎民.只是她的眼神裡,總藏著一抹無聲的悲涼,好似那些詩句並非贈予我,而是贈給她自己未竟的夢.」
「但我七歲那年,一切都變了.」
他的聲音平靜,卻像風刃般割在夜色中.
「有人誣陷她通敵,證據天衣無縫.父皇...我那位親口喊了七年『父皇』的人,輕信賊人不經查證,他不信我母妃,親手下旨,將她貶為庶人,與我一同發配死囚營.」
「那裡不是人該待的地方.」司墨珩望向窗外,語氣低沉如夜,「她病了,咳血,發燒,我沒藥給她吃,只能偷,能搶.她說她冷,我就將衣服撕成布條給她墊」
顧星羽心頭一震,無法言語.
「七歲那年,我被逼得第一次咬傷人,是因為守衛逼我母妃跳進野犬窟,我咬破了他的手臂.那些年...若不是她說『你不是野獸』,我大概早就成了真的野獸.」
他頓了頓,嗓音沙啞了一瞬「她死那年,我十歲.」
顧星羽指尖一顫,心頭猛然收緊.她第一次意識到,這樣冷酷狠絕的男人,也曾只是個被迫看盡黑暗的孩子.
「死前,她告訴我...一切都是他設的.那些證據,那些證人,全都是那個我曾崇敬的父親所安排.他不要她,不要我,只要一個能為他殺人的刀.」
「從那之後,我再沒有軟肋.我成為他的人,卻也是最冷血無情的殺人武器.」
他緩緩望向顧星羽,眼神幽暗,「十三歲,我被挑進影衛營,學習怎麼殺,怎麼騙,怎麼隱藏身分.直到有一天,我終於,以皇子的名義,重新踏進這個世界.」
「但我從未真正活在陽光下.」
他話語一頓,目光收斂些許,低聲補上「直到我遇見妳.」
他說這句時,眼神帶著一絲顫動,「我不是想博取妳的同情,我只是...希望妳多了解我,別那麼快地推開我.」
顧星羽靜靜地望著他,眼神裡沒有動搖,卻也不再如剛才那般疏離.
「我知道妳不信我.那五個人...他們站在妳身邊,為妳擋風擋雨,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守著妳.」司墨珩垂下眼,語氣有些自嘲,「我羡慕他們.甚至——嫉妒他們.」
「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妳身邊,而我只能夜裡潛進來,連見妳一面都像是偷來的.」他眼神再次落回她身上,「妳說妳心知分寸,那我就再問妳一次:如果今天我站在妳的身側,而不是敵陣...妳會讓我留在妳身邊嗎?」
—
門外,夜色如墨.
走廊轉角處,五人悄無聲息地匍匐在柱邊與花牆後,神情各異,卻無一人出聲.
桑祁半蹲著,額角冒汗,小聲咕噥「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偷聽?」
蒼淵一邊捂住洛燁的嘴,一邊斜眼「別吵,你再不拉住他就要衝進去了.」
洛燁滿臉通紅,掙扎著要起身,一邊怒吼(他被捂住嘴發不出聲)「唔唔唔唔——!!」
桑祁連忙抱住他的雙腳「你冷靜!你衝進去也改變不了他是夜闖房間的事實!」
林冽與厲岩靠近牆邊,兩人目光如炬,緊盯著門內動靜.
林冽手中下意識握著懷中小巧暗弩,牙關緊咬,低聲道「這傢伙...竟敢說這種話.」
厲岩沉著臉,一語不發,拳頭緊握,手背青筋暴起.
但即便如此,他們誰也沒有衝動地打斷——他們想聽到顧星羽的回答.
[房內]
顧星羽沉默了很久,長久得司墨珩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.
她緩緩起身,走向窗邊,與他之間只剩半臂距離,然後開口,語氣輕得像風「我第一次聽見這些...關於你的過去.」
她望著他的眼神無比清明,像是在凝視一面湖水下壓抑多年的暗流「你母親...那樣溫柔的人,卻被如此對待...你是怎麼撐過來的?」
這句話沒有質疑,沒有攻防,只有一句純粹的心疼.
司墨珩怔了怔.
但她接下來的話,卻像月色般冷靜劃開曖昧的氣氛「墨珩,我可以理解你的傷,但那並不代表,我能接受你以傷換傷的方式,走上讓人受傷的路.」
她深吸口氣「我聽見你的痛苦,也理解你的憤怒...可你不是唯一一個背著過去活著的人.我身邊的每一個人——林冽,洛燁,蒼淵,桑祁,厲岩——他們每一個人,也都承受過失去,背叛,傷痛...但他們選擇了站在光裡.」
她抬眸直視他「你說你羡慕他們...那你有沒有想過,他們也會羡慕你?」
司墨珩一怔「羨慕我?」
「羡慕你能如此靠近我,能直白說出你的脆弱與喜歡,羡慕你...曾讓我動搖.」
空氣靜了幾息,像是被她這句話打碎又凝住.
司墨珩喉頭一緊,眼中似有光晃動.
但她語氣一轉,帶著斷然的清醒「但我不能讓自己繼續動搖.」
「我不是不心疼你,而是我知道,這個世界不是靠心疼就能改變的.你若真想站在我身邊,就不要只求靠近——而是,請你走到光裡來.」
她往後退了一步「若那天你能坦然站在我面前,不再偷見,不再算計,也不再以恨為盾...我會記得你今晚說的話.」
她抬眼,聲音溫和而堅定「謝謝你來,也請你,回去吧.」
司墨珩眼神微顫,語聲低沉卻篤定「只要妳願意相信我,願意給我一點時間,我會讓妳看到,我對妳的感情不是衝動——而是真心.」
這一瞬間,空氣似凝結了片刻.
[房門外]
洛燁咬牙切齒地準備要去推門,又被蒼淵一把捂住嘴拉回,發出「唔!」的一聲悶哼.
「冷靜點你這爆脾氣,這種時候別亂衝.」蒼淵眼神警告.
桑祁則從背後抱住他雙腳,壓低聲音「你現在進去,不就剛好打斷他了?你想讓星羽沒機會自己回應嗎?」
林冽臉色冰冷,手中的小巧暗弩早已攥緊,但他只死死盯著門縫,似在等待.
厲岩一語不發,只用眼神壓制著洛燁,周身曜氣微震,彷彿隨時能破牆而入,卻仍克制未動.
眾人屏息凝神——
他們不動,不是不怒,不在意,而是他們更在意——
她會怎麼回應.
[房內]
顧星羽沒有立刻開口.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那雙曾經冷靜看穿眾人內心的眼睛,此刻卻浮起一層難以言說的情緒.
「司墨珩,我相信你...曾經說的每一句話,都是你此刻內心的真實.」
「我也承認,我被動搖過.因為我看見你在痛苦裡掙扎,看見你曾努力想成為『人』而非『武器』.」
「可我也明白一件事——」
她語氣一轉,語聲如鏗鏘劍鳴「我不會逃避你,但我也不會為了你,放棄我該走的方向.」
她深吸一口氣,眼中泛起一絲近乎悲傷的決絕.
「若你真想靠近我,就不是只讓我心動,而是也讓我放心.」
「那不是靠一句『我喜歡妳』就能做到的事.」
她與他對視,在那短短的沉默中,劍鋒般的理智與微弱的溫柔交錯成難解的紋理.
「司墨珩,你不是不能愛人...但你還沒學會,怎麼不以傷害為代價去愛.」
她聲音微頓,最後說出「等你學會了,再來見我.」
「好.」他低聲道,「我會記住今晚的妳說的話...也會為了再次光明正大地見妳,而努力.」
他轉身欲走,卻在推窗之際,忽然回眸「如果有一天,我能放下所有陰影站在你面前...你,還願意看我一眼嗎?」
顧星羽輕輕頷首,未語.
窗影一動,他的身影已隱入夜幕之中.
[房外・門後]
靜默良久,門外的五人都沒有出聲.
洛燁咬牙,拳頭緊握,聲音低低悶出「她怎麼還能這麼冷靜地和他說話...」
蒼淵半躺在欄杆上,眼角帶著冷笑「冷靜?她說的每句話,都是在咬著牙才能說出的理智.」
桑祁壓低聲音「她心疼了,但沒讓自己沉淪...這才是她.」
林冽沒有出聲,只是低頭望著自己掌心——那是他方才幾乎失控想推門時,用力掐住的地方,掌心的痕跡隱約泛紅.
厲岩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「她選擇了面對,而我們...要做的,就是站在她身後.」
這一夜,他們聽見了她的動搖,也聽見了她的清醒.
他們在暗中目睹她與黑暗對峙的過程,而那個曾試圖吞噬她的男人,此刻也在學著什麼叫——不是征服,而是尊重.
而他們——
那五道影子,仍在門外,無聲守著她的光亮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