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華宮夜深,檀香在銅鼎中緩緩氤氳,將宮內的光影映得忽明忽暗.
司承璟立在殿中,負手而立,目光在曜后慕媱的臉上停了片刻,開門見山——
「苡柔的事,你該給我個交代.」
慕媱垂眸撫著袖口的金線,聲音不急不緩「她是你的女兒,有什麼事,你這個父皇親自教就是.」
司承璟冷笑一聲,語氣如刀「父皇?朕當了二十多年皇帝,最懂的就是——一個人的根骨和氣度,是教出來的.你給我教出來的,是什麼?」
「她是長公主,本該有持衡禮度,能安百官之心的姿態,卻被你養成了市井妒婦一般,動輒口舌是非,玩些街巷暗招.她不知收放,不懂節制,眼中只有自己的得失——毫無上位者的氣度!」
慕媱猛地抬頭,目光中透著寒意「你說得倒輕巧.她的性子,何嘗不像你?誰教會她——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?是我嗎?」
「朕教她的是算局與勢,不是去用謠言去毀天命!」司承璟聲音驟冷,「她這樣行事,會毀了整盤棋,會讓天下人笑我們皇室自己撕碎自己的臉!」
「那是因為你從未允她立於光明之地!」慕媱聲音驟高,鳳眸直視他,步步逼近,「你從不曾真正信過自己的女兒,將她推在陰影裡,卻又嫌她手染塵埃.」
她語氣帶笑,卻每字如針,「你說我教壞了她,其實只是因為你不肯承認——你從一開始,就沒打算給她那個『長公主』該有的天地與名正言順的尊榮.」
殿內氣氛陡然僵住,燭火被風扇得猛跳.
司承璟緊盯著她,沉聲道「苡柔再這樣下去,不止毀了自己,也會毀了你.」
慕媱微微一笑,那笑意卻冷得似冰渣「毀我?司承璟,你早就毀過我一次了.」
她轉身回到金鑲鳳椅前坐下,背影如孤峰般冷絕「苡柔是我唯一的女兒,她錯不錯,由我來管.你若要動她...先問我同不同意.」
兩人的視線隔著鳳椅與夜色交鋒,像兩把刀在無聲中碰撞出鋒刃的寒光.
司承璟指尖在袖中慢慢握緊,聲音低沉如壓在風暴前的海面——
「妳好自為知——莫要再試探朕的底線.」
話音落下,他轉身而去,靴底踏過宮磚,帶走一縷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沉寒.
殿中只餘檀香氤氳與燭影搖曳.慕媱目送他的背影隱沒在夜色中,指尖在袖中慢慢收緊,隨後緩緩走回金鑲鳳椅前,坐了下來.
掌心摩挲著冰涼的扶手,她的思緒被牽回到多年以前——
那年她十五歲,隨父母入宮參加盛宴.華燈璀璨的殿堂對她而言拘束又乏味,她借著出恭的藉口甩開侍女,獨自在宮內的曲折廊道間遊走.夜風送來掛燈的流蘇輕響,她走著走著,才發現迷了路.
轉角處,一襲月白常服的少年現身,眉目疏朗,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微微一挑.
「迷路了?」他問.
她微微頷首「不知如何回到宮宴.」
他只是淡淡一笑,抬手指向前方「跟我來.」
她跟在他的背影之後,穿過回廊與盤龍拱橋,直到宮宴的樂聲漸近.臨別時,他的眼神裡有少年特有的從容與鋒銳——而她當時不知,那一眼,會將自己命運緊緊繫在這個男子身上.
一年後,她在和聖女慕芸昭一同焚香選女的日子再見到他.她才知原來他是當今二皇子司承璟,原本的滿心喜悅,他卻不認得她,又看見他望向慕芸昭的那抹溫柔後,明白自己又輸了,而且敗得徹底.
當她得知二人相戀時,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.直到那一年,慕芸昭為他私開曜源之門,取曜靈之心獻上,聖女之名因私慾而毀.司承璟繼位後,慕家為了穩固關係,將她送入宮中——只因她自幼模仿慕芸昭,又有幾分相似.
她成了替代品,坐上了萬人景仰的曜后之位.可他早已忘了,當年那個迷路少女與他的初遇的人如今是他的妻子.
慕媱低垂著眼角,唇邊漾起一抹自嘲的笑.若不是那幾分相似,她又怎能入他的眼?又怎會在這檀香繚繞的雲華宮中,坐成如今這般高高在上的孤寂?
夜色透過殿門傾灑進來,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,孤單得如一縷隨時會被風吹散的煙.
[東閣書房]
太子司墨衍批閱完最後一份奏章,得知父皇的身影已現於雲華宮外.眉心輕蹙,他立刻放下筆,對侍從道「備轎,不必張揚.」
他知道父皇與母后多年來情分淡薄,如今苡柔之事正鬧得沸沸揚揚,父皇此時去找母后,多半是為此興師問罪.若真在雲華宮裡起了爭執,不但母后顏面受損,更會讓外廷看笑話.
夜色深沉,宮道靜寂,司墨衍的步伐卻不疾不徐.那份穩重掩不住心底的急意——他明白父皇的脾性,苡柔的行事雖有不當,但若是被父皇當場斥責,事情只會越鬧越僵.
轉過一段回廊,遠遠便望見雲華宮殿門外的燈火微晃,一抹高大的身影正負手而出.司墨衍心頭一沉——來遲了一步.
他快步迎上去,低聲行禮「父皇.」
司承璟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瞬,目光沉冷,未置一詞,拂袖而過.夜風卷起帝袍下擺,帶著一絲未散的寒意,像是將殿內方才的對峙氣息一同帶出.
司墨衍目送父皇遠去,轉而望向那重門深鎖的雲華宮大門,心中已有幾分肯定——方才裡面,一定不平靜.
司墨衍在宮門外稍作停留,示意隨侍退下,推門而入.
檀香的氣息依舊氤氳,燭光映照下,慕媱端坐於鳳椅之上,神情恬淡,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發生.只是那雙眼底,藏著一層淡淡的寒色與疲倦.
「母后.」司墨衍上前一步,低聲行禮.
慕媱抬眼看了他一眼,唇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「你來做什麼?這時候,不該在東閣處理政務嗎?」
「兒臣聽說父皇來過,便過來看看.」司墨衍語氣平和,卻帶著幾分探尋,「苡柔之事,父皇可是與您...起了爭執?」
慕媱低低一笑,那笑意裡既有譏諷也有自嘲「爭執?不過是他教訓我'教女無方'罷了.」
「母后...」司墨衍皺眉,欲言又止,終於低聲道,「苡柔的性子,兒臣會盯著她收斂,不會再讓父皇藉此挑釁您.」
慕媱目光落在他身上,許久未語.這個兒子,沉穩克制,行事謹慎,比任何人都明白皇權的冷酷與深淵.
「墨衍,記住——你是太子,要守住的不只是苡柔,還有你的位置.」她的聲音輕得像檀香的煙,卻有著不容忽視的重量,「至於你父皇...他要什麼時候來雲華宮,母后都等得起.」
司墨衍垂眸,恭聲應下「兒臣明白.」
燭火微晃,母子二人的影子在鳳椅旁並肩拉長,卻隔著一層誰也跨不過去的宮牆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