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樂宮禁足一解,夜色便像一襲冰涼的紗覆上曜都.司苡柔立在銅鏡前,將烏髮挽成顧星羽常用的半髻,素白長裳,玄青細帶,連袖口的細密滾邊也依樣繡出.宮婢遞上清淡的桂花香,她卻擱到一旁——「她身上沒有這麼甜的味.」
「等我去揭開妳這假聖女的面具.」
她低眉,把一枚素銀細針別進衣襟,目光沉了沉,掀簾朝曜都客院而去.她還是堅持認定為聖女和五曜之人有不可告人之事.
同一夜,雲氣低垂.兩名換了市井短打的刺客沿著宮道暗影前行,依著內線畫的路線潛至「聖女所居」的側院外,見一名女子正左右張望著四處.
刺客奉令不得近身驗信符,只憑髮式與衣色取人.
「就是她?」矮個的壓低聲.
「半髻髮上綁的是紫絳絲,素白長裳,玄青細帶對得上.」高個的咽了口唾液.
兩人一前一後翻入,在她面前將迷藥粉撒出——
「放肆!」
女子甫轉身,怒喝未竟,迷藥粉已入口鼻.她眼前一黑,昏軟在地.
兩人手忙腳亂,匆匆將人蒙上黑巾背人而去,直出西門,沿城外小路,將人丢入早備好的郊外木屋.
「交差了.」矮個的鬆氣.
高個的取出傳訊銅丸摁亮,短短幾字飛入夜空.
不多時,水鏡回音冷冷落下「你們擒錯人,聖女安然的在她住所.」
兩人同時僵住「...什麼?」
「你們擒走的是長公主司苡柔.」
鏡光斷,屋內一時只剩兩張慘白的臉.
「怎,怎麼辦?」矮個的唇都在抖.
「帶回宮?這要是被逮住,腦袋不保...」高個的滿頭冷汗,「不如先...先藏著?等宮裡發現會自來找人,咱們——裝沒來過.」
兩人面面相覷,最後竟鬼使神差地把木栓一落,落荒而逃.
——
天光微白,郊外的木屋冷得像井.
司苡柔醒來時喉嚨乾得發疼,四肢因藥力尚存而酸軟.屋角只一個破水缸,半把柴,窗縫滲著潮氣.她撐起身,強自鎮定,試圖理清昨夜之事.
他們要擄走的是聖女.
她指尖蜷緊,胸口浮起一抹又羞又怒——羞於自己被捉錯,怒於那些膽大包天之輩竟敢碰她司苡柔一根手指.
她起身去推門,木栓死扣.她從衣襟別處摸出那枚細針去撬門栓,木榫吸水脹緊,針尖崩得發響,只得作罷.
折回時才發現——腹中一陣絞痛的空.
竟讓我...一整夜未進食?司苡柔餓得手脚發軟.
她從小錦衣玉食,何曾受過此等窘境.她緊抿著唇,將唯一的水分倒入掌心含著,強壓下眼前發黑.
午後風入林,遠處有草葉簌簌與腳步聲靠近.
「真的不知道怎麼說你,讓你顧著馬,你跑來跟著我作甚?這下好了,馬跑了,我們得用走的回去了,要不是看你能幫我背草藥的份上,我真想捶死你.」
一個輕散的聲音先到,夾帶著怒意.
「你打不過我.」厲岩調整一下背帶低聲說.
「呦喝,你還真敢講啊!誰打不過你,先到木屋裡,休息一下,累死我了!」
桑祁腳步停在木屋外,有人指節叩了叩門板「屋裡有人?我聽見聲音了.」
司苡柔背脊一僵,正要冷聲斥退,門外已傳來沉穩低響「門從外鎖著.」
木栓被一把大力挑起,門開一線,光壓進來的瞬間,她不自覺地眯了眯眼.
門外,桑祁一臉悶氣;厲岩扛著藥簍立在他身後,像一堵實心的牆.
視線相接的一瞬,三人都愣住了.
「...長公主?」桑祁震驚的張口,眉峰一挑,「您怎麼在這?」
司苡柔原本想冷著臉再擺架子,喉間卻先打了個空空的顫「...拿水來.」
一句話,將她一身的矜貴生生壓成了最簡單的求助.
桑祁眼尾一斂,沒有問多餘的.他把隨身的水囊遞上,又從藥簍裡摸出兩枚干糧餅「慢點,小口喝,先嚼這個,別急.」
厲岩則無聲把門從裡反扣,掃一眼屋內四角,確定無人伏匿,才退至門邊護著.
水沿著喉間落下去,粗糙的餅味卻不刺人,反有種久違的踏實.司苡柔指尖輕顫,終於恢復了些氣色.她抬眼看向兩人,聲音壓得極低「我被人下藥擄來的.」
桑祁嘴角一動「敢在聖女的'冊立'前夕,動手的,不是蠢,就是...很蠢.」
司苡柔一怔,忍不住白了他一眼,卻又無力反駁.
厲岩開口,沉沉三字「有人會回來.」
他抬手指向窗外泥地「兩個人的腳印,離去時慌亂,還留了藥粉味.若他們覺得會有人尋跡,多半會回頭掩——我們不能久留.」
桑祁把藥簍往背上一甩,語速不疾不徐「我有兩個主意.其一,先把您轉去我臨時施診棚,換衣改容,太子暗線接應,低調回宮;其二,留人守這間屋,釣魚——把那兩個'很蠢'的魚逮了,順藤摸到誰在指揮.」
司苡柔本能想說「立即回宮」,話到唇邊卻停住.她並不傻,這一遭若驚動內廷,外頭只怕要長出一整片新謠——*「長公主夜不歸宿」*之類.她捏了捏衣角,第一次在兩個她看不順眼的男人面前,收斂了語氣「...照你說的辦.」
桑祁眨眨眼「兩條都辦.厲岩帶您先走,我留下.」
厲岩點頭,已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她肩「走近林子,換路.」
司苡柔低頭看那件披風帶著松脂與火煙味,她第一次覺得這味道安穩.
眼底複雜之色一閃而過.她忽然說「你們為什麼...幫我?」
桑祁笑了笑「因為您還得回去挨太子罵,挨完罵還要看著'冊立'別出岔子.」
他話說得輕,分寸卻極穩.
厲岩只道「路上再說.」
林間小徑,枯葉被踩得細碎.
厲岩走在前,步子不快不慢,時而回望確認她跟得上.司苡柔起初還要強撐體面,走了幾步,藥力未盡,飢腸轆轆,腳下一絆.厲岩反手一握,穩穩攥住她的手腕,像抓住一塊將滑落的石.
「謝——」她的謝字極輕,幾乎自己都聽不清.
厲岩不看她,只把速度再放慢一分,「前面有溪,先洗洗臉,我給你把披風裡層翻乾淨點,不然會更冷.」
她抿唇,像是終於把鋒利收回鞘裡「...辛苦.」
短短兩字,已是她極限.
厲岩看她臉色發白,步子開始虛,目光掃過四周,便俐落地折下幾縷長藤,刀背一壓,剝去外皮.三兩下,他用藤條與她披風內襯編了個簡易「負蓆」——兩道肩帶,一道腰束,背面加了根細枝做脊骨,受力均勻.
「坐上來.」他把負蓆擱在地上,側身半蹲.
司苡柔怔了怔,神色一瞬間僵住.「本宮還走得——」
「走得慢.」厲岩語氣平平,像在陳述天氣.「路不好,轉彎多,快日落了.」
她沉默片刻,終究把倔強嚥回去,挪坐其上.藤帶勒過腰身,他手指飛快打了兩個活結,檢了檢受力點,垂眼問「會不會勒?」
她別開臉「...還好.」
厲岩背上負蓆,雙手一抬,穩穩起身.她猝不及防,身軀前傾,指尖下意識抓住他肩頭的鎧片.鎧片邊緣有舊裂,磨得發亮,觸手卻很實——像他的背一樣.
「手抓側帶,別靠鎧.」他提醒.
司苡柔坐在蓆子下緣形成的坐兜,身體前胸貼他後背,雙腿自然垂或略夾在他腰側;雙手抓側帶.
「...知道了.」她低聲,耳尖微熱.
那蓆在他背與她身之間兜成一彎穩當的坐兜,細枝作脊骨貼住他背脊;肩帶和腰束把力道分出去,走山路也不晃不勒.
他步子不快不慢,落地極穩.每跨一步,他都習慣性地避開露根的樹杈,碎石與泥凼,像為她把看不見的路整平.
過一處斜坡時,他忽然停住,把重心往前壓,肩背微沉「抓緊.」他左肩微沉半寸,順勢錯開她的重心,把下坡的力道吃掉.
司苡柔忍不住道「你背得動?」
「比石輕.」他簡單回了一句.
她啞然.良久,才悄悄問「你常...背人?」
「背過老兵,背過孩子.」厲岩想了想,又補了一句「也背過糧.」
她嘴角動了動,像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,終究只是把下巴埋進負蓆邊緣,鼻端是乾淨的松脂與煙火氣.胸前的饑餓與藥力餘悶在一呼一吸間散了些,她聽著他平穩的呼吸,忽然覺得心也慢慢穩下來
轉出一道矮坡,前頭果然有溪.厲岩把她放到一塊平整的大石上,解開藤帶,轉身先在上游取水洗了手,才把水囊壓進溪中,遞給她「先漱口.別急著喝.」
他側過身為她擋風.
她接過,抿了一口,涼意一路落到胃,空腹反而不那麼絞了.厲岩已利索地撿了幾塊乾枝,在背風處壘了個小灶.火星一竄,他從包裡摸出半塊兵糧餅,掰碎,用水泡開,再撒了一撮桑祁塞給他的藥末.淡淡的草香混進麵香裡,很快便是一小碗稀糊.
「先墊肚.」他把碗遞過去.
司苡柔接過,抬眼看他一眼,終於坦然道「謝謝.」
她喝得很慢,像怕弄丟了體面,又像在記住這份味道.厲岩在旁邊沉默地補藤結,把剛才臨時打的活結改成更牢的織扣.她看著看著,忽道「你的結...為何這樣織?」
「雨天不脹,濕了也好解.」他頓了頓,補充得簡明「走山路用.」
「嗯.」她應了一聲,不再逞強問些自己不懂的話.沉默裡,只剩溪聲和火星噼啪.
吃了兩口,她忽然想起什麼,抬手把袖口往下一攏.腕子上那道被藤帶蹭出的紅痕顯了出來.厲岩皺眉,伸手要看,她本能一縮,又把手伸了出去.
他沒多話,取出小藥匣,指腹沾了一點,極輕地抹開.「明日會慢慢褪.」
她目光落在他的手.那是一雙帶繭的手,指節粗,動作卻很小心.她忍了忍,還是問出口「你在灰牙崖時...也這樣?」
「那時沒藥.」厲岩低聲,「只能用松脂.」
她「哦」了一聲,喉間一熱,卻不知該說什麼.片刻後,重新把碗推回「你也吃.」
他搖頭「我等等.」
她抿唇,學著他的語氣道「別等,天快黑了.」
厲岩看她一眼,沒再爭,坐遠一步,低頭把剩下的糧餅就著溪水嚼了幾口.吃到一半,他忽然抬眼「走回城,一個半時辰.你再歇一刻,我背你過那段亂石坡.」
「我可以自己走.」她下意識逞強.
「可以.」他點頭,「但會慢.」
兩人對視一瞬,她把視線移開,輕輕「嗯」了一聲,像是許了誰一個極難的允.
臨起身前,她把披風重新束好,站起時腳下一軟,肩頭一沉,厲岩已半側身擋在她面前.她抬手,終於主動抓住那條側帶「...走吧.」
「好.」他背起她,步子重新穩定下來.
暮色漸深,樹影一段段往後退,溪聲被甩到身後.她靠在他背上,忽地低聲開口「厲岩.」
「你別受傷.」她說得很輕,像怕驚到什麼,又像怕被他聽清.
厲岩沒有回頭,只是「嗯」了一聲,腳步未停,卻似乎更穩了些.前路還長,天光將盡,他像一塊沉在她身前的石,把風和尖銳都擋在外頭.她忽然發現,自己把身子,步速,甚至心口的慌,都交到了他背上....她聽著他平穩的呼吸,覺得心也慢慢穩下來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