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屋裡,桑祁把屋內看了個遍,利索地把柴火堆在門後,又從藥簍拎出兩串銀鈴草系在窗角,銀鈴草曬乾後殼薄中空,風一過便自鳴,足以做最簡易的警示.
他掏出紙筆,刷刷寫了兩行,折成細長一條,將細條塞在門縫內側,留給自家暗線的記號:「留影勿驚,後窗見」.於外人,只當是舊紙角.
他又掬了一捧泥,抹在門框,留下了幾道「剛有人推門逃走」的假痕跡.
又以細絲將兩串銀鈴草繫在木栓之上——若有人自外推門,鈴即作聲;風過不動.
不多時,遠處傳來壓得極低的腳步.兩道影子貼著牆根摸近,低語顫顫「回來看看...萬一她還在呢?」
「我就說別回來——」
桑祁笑意一挑,兩指一彈,銀針「嗖」地貼著門梁而過,「叮」地一聲,把木栓上方的小鈴震得脆響.
兩個影子同時僵住.
「這屋子會響的!」矮個的差點跳起來.
「你閉嘴!」高個的抓住他肩,正要退,窗紙無聲一抹,一根細針不偏不倚釘在他袖口.
窗後傳來年輕醫者溫和的聲音「別動.再動,針下去的是穴,不是袖.」
緊接著又是兩針,穿袖帶線,手腕一收便自縛.桑祁從窗後躍下,淡淡道「走吧,別讓我再縫第二遍.」
二人對望,腿都軟了.
暮色將垂,城南施診棚前已排起了長隊.顧星羽收到了東閣暗線傳來的短籤「人已接,安.」
她提筆在手札上添了一句話「凡行在之所,先安人心.」
就在她收筆時,一陣腳步急至,林冽挑起簾子「桑祁送來的禮,兩條魚,附帶線頭.」
顧星羽與太子對視一眼.
司墨衍神色一凜「把人押到東閣暗室,餵水,不許刑.線頭一條條順下去.」
顧星羽闔上案卷,輕聲道「册立前不能出亂——但有人會自己拿石頭砸自己的腳.」
她抬眼望向將暗未暗的天,心底冷暖並至.
國師佈過的局,因一次荒唐的「誤擄」,露出第一根可追的絲.
而一位一向高傲的長公主,在樹陰溪畔借了一件粗糙的披風....終於嚐下了人間最普通的一塊餅.
雲華宮夜深,銅鼎檀香一縷一縷往上升.簾影搖,曜后慕媱懶倚榻側,指尖把玩一枚青曜石珠,目光卻落在殿門口.
「進來.」
司苡柔推門而入,行禮畢,仍端著一貫的冷姿.慕媱看她片刻,忽道「坐近些.」
侍女退下,殿內只餘母女二人.慕媱抬手,為她斟了盞溫茶,語氣不疾不徐「冊立之禮在即,不得再失體面.」
司苡柔垂眸「兒臣...失手過一次,總要補回.」
「你說的是『畫舫話本』,還是——昨夜那間木屋?」慕媱淡淡一句,剛拎起的茶盞在指間一頓.
司苡柔指尖一緊,仍強自鎮定「母后都知了.」
「你以她的衣樣夜出,又在冊立前夕失蹤一日,宮中眼睛不是擺設.」慕媱目光落在苡柔袖口,微抬下巴,「手伸來.」
司苡柔遲疑了瞬,還是攤開手.腕內一道淡紅的勒痕,被宮燈一照,分外礙眼.慕媱不言,指腹沾藥,貼在紅痕上停了半息,才順著紋路推開,像很怕碰痛她.
「藥力未退,胃氣也虛.這些不是宮裡能落下的印子.」
司苡柔啞然,半晌才道「兒臣不想鬧大.」
停了停,她又抬眼,挾著一絲倔強「也不想讓人把笑話看足.」
慕媱收了瓷盒,語氣仍極平靜「知道不鬧大,已勝你半生.」她垂睫,淡淡補了一句,「護你的人,手穩力沉.你能平安回來,不是運氣.」
司苡柔心口一緊,想起林間負蓆的織扣,松脂的清味,低低「嗯」了一聲,又很快掐滅那點浮動「兒臣自會銘記.」
慕媱似笑非笑地看她「你在意的是『銘記』,還是『他』?」
司苡柔一怔,正要反駁,被慕媱抬手擋住「不必急著否認.我年少時,也曾在一個人的背影上多停了一眼.」她語氣淡極,像從遠處說來的風,「只是記著——心事,用心解;權事,用權解.莫把兩處混成一鍋,以免心傷,事也敗.」
殿內靜了片刻.司苡柔終於開口,聲線低了些「母后...人與人,真能信嗎?」
慕媱看著她,目光像夜裡的水,清而冷「我見過用『天命』折人的,也見過用『情』騙人的.信不在嘴上,在『在不在場』.」她指了指苡柔腕上的藥痕,「有人背你走過爛石坡,有人替你把門關上,有人不叫你丟人——這些,比萬句誓言重.」
司苡柔沉默,指尖慢慢收緊「可若我信了,便會輸.」
「不.」慕媱搖頭,「信是選邊.你可以不把全命交出去,但你要知道誰站在你這一邊.」她聲音轉冷,「倒是你玩流言那一回——那是把刀遞給旁人,任他人拿你當戲.」
司苡柔唇角繃緊,終於低聲「兒臣知錯.」
慕媱沒有乘勝追擊,只轉了話鋒「國師喜擾局,以亂為樂.你用他最愛的法子下場,他只會笑.以後別再做旁人手裡的刀.」
她頓了頓,指尖輕敲扶手「你若要立名,繞過她,別踩她.去做一件只屬於你的事.」
「...兒臣聽命.」司苡柔抬眼,「母后要我做什麼?」
「三日後,聖女與五曜離宮上路.」慕媱道,「東閣有『行在之政』,宮中也要有『留在之政』.本宮給你兩件.」
她抬手示意,宮圖鋪開,幾處標了朱點.
「其一,開『織務局』,用你名義召織女與繡戶,趕製行帳,防雨披,繃帶帛;其二,設『女醫坊』,挑宮女中手穩心細者,跟桑祁的施診棚學三樣:止血,縫合,煎藥.三日內先出兩批物資,送到城門外,親手交給他們.」
司苡柔微愣「用我的名義?」
「是.」慕媱淡淡道,「讓人看見長公主不是只會講話的人.」她頓了頓,目光一緩,「也讓你自己看見——你能做的,不止是贏一場嘴.」
司苡柔垂睫,指尖繞著茶盞邊緣轉了一圈,終於應了聲「兒臣領事.」
慕媱又看了她一眼,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小包藥「抹腕用的.還有——」她稍稍停頓,聲音輕得幾不可聞,「若...那位土曜有傷,送去女醫坊,不必稟我.」
司苡柔猛地抬頭,臉上飛快掠過一絲慌亂與不服「母后胡言什麼?」
慕媱不理她,只把藥包塞到她掌心「去吧.明日一早先到南市看施診,學著站在百姓前.」
司苡柔攥緊藥包,起身行禮「兒臣告退.」
她走至殿門,忽又停住,沒有回頭,聲音壓得很低「母后.若她——若顧星羽真有一日站不住,您會怎麼做?」
慕媱看著她的背影,許久才道「若她站不住,先扶一把;若她自己要跳,就讓她自己負.你記著——不要做把人推下去的那隻手.」
司苡柔沉默了片刻,輕輕「嗯」了一聲,掀簾而去.
簾影再落,殿內只餘檀香與燭光.慕媱靠回榻上,揉了揉眉心,像從很遠的地方收回目光.她低聲道「別再走我的路.」
窗外風過,宮燈微晃.某一刻,慕媱忽然覺得,這座宮終於有一絲新氣息——不是天命,不是流言,而是兩個女人各自選的路:一個去走,一個去守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