冊立之日,天清雲薄.昭儀台前幡旛盡張,太常鼓鳴三通,萬民如潮.
顧星羽著素白法袍,五曜分立左右.金,木,水,火,土五枚曜印依次呈上,光不炫目,卻沉沉如山.她與太子並肩而立,先宣禮,再宣書——
「自此,五曜得臨署之權:行在之所,開灶分糧;行在之所,設棚施診;行在之所,測渠記路;行在之所,立屋安民.此為『聖女約書』,與眾共守.」
她聲不高,卻穿透人海.人群先是一靜,繼而有老者伏地而泣「謝天謝地,終有盼頭!」
林冽上前受印,衣襟微動,答以「謹守器度」;桑祁接令,袖中銀針一收,笑容收斂只剩認真:「施藥不問貴賤」;蒼淵取印,眸光如水:「當以水護田」;洛燁抬手抱拳,簡簡單單一句:「讓人吃飽」;厲岩最後上前,沉聲:「立屋可居,先安其身.」
五人同時伏地,曜印隱隱共振,像在這座城的胸膛裡落下一枚枚穩固的錨.
高處,雲華宮側門的畫樓內,司苡柔立在簾後,悄然望向昭儀台.她原是來挑刺的——要看那個異界女子的哪一處露怯,要看五曜是否真如流言所說情態失度.可她的目光很快就失了準頭——
她不自覺,總是追著一個人的身影.
厲岩立在五曜末席,鎧片經年磨亮,動也少動,像一堵無聲的牆.他不搶光,也不看人,只在輪到自己時,出列,受印,退回,步伐穩得像他肩頭曾背過的那副負蓆.
司苡柔盯著那道背影,忽然記起溪畔的冷與松脂的清味,指尖一緊,心口有一絲莫名的亂——她連忙收回視線,對身側宮婢淡淡道「五曜之土曜,出身哪裡?」
宮婢怔了怔,低聲回答「回長公主,厲大人原守灰牙崖,往來邊郡有名望,詳卷婢子即刻去取——」
「...不必.」她驀地覺得自己問得太急,語氣放緩,「改日再說.」
太常寺唱名畢,禮部官捧上冠帶與符冊.顧星羽行大禮,受冠,受冊,受節.太子一字一句頒詔,最後落在「冊立後三日,啟程曜源之門」上,群臣齊應.人群中響起一片呼號「聖女長安!五曜長安!」
儀式過程,無一紕漏.唯一的波瀾,只在台下某處——
兩名覆面的細作被悄無聲息拖入東閣暗室.這便是桑祁口中的「兩條魚.」
林冽淡淡翻了翻他們袖口針眼的皮膚硬結,笑意全無「下次撒粉別偷斤兩.」
桑祁一手捻針,一手記錄他們供出的「線頭」——丹渠坊畫鋪,某家茶肆後房,某條暗巷的換衣處.太子批了半紙,暗線立刻如網收束,聲勢卻不動聲色,任昭儀台上,禮成如常.
午後,宮城開東門,向萬民示冊.顧星羽與五曜行至台階下,親自把第一袋糧丸交給一名拄杖的老兵,又替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把簡章塞進她手裡「明早去南市施診棚,先看孩子.」
人群推擠之間,有侍衛不慎撞近.還未及驚呼,一隻手已先一步擋住了人潮.
厲岩.
他沒有看她,只自然地伸臂橫在她與人群之間,鎧片抵住了那股亂流.他一手撥開擁擠,一手微微抬起,讓她有一線可行.顧星羽側頭看他,他仍只是那樣的沉靜,像將所有尖銳都默默擋在外面.
遠處畫樓裡,司苡柔看得心口一緊——她恨這樣的本能反應:目光一落到他身上,便移不開.明明他連看都未看她一眼.她在心裡冷冷嘲諷自己:你在意什麼?在意他護的是別人,不是你?還是在意...曾經背你過林間的人,如今也在別人身前立成一道牆?
她握緊了帕子,終於轉開眼,對近侍沉聲「回宮.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回宮.」她語氣更硬,像要把什麼情緒也一併關在宮門後.
夜沉,長樂宮.
司苡柔坐在曜晶石椅側的小榻上,茶一口未動,手心卻還存著那天白日裡那一瞬的熱——松脂,煙火,鎧片邊緣的冷.她煩躁地拽了拽衣袖,對自己冷笑:何必在意?他不過是一個土曜武人.
宮婢小心翼翼稟道「長公主,東閣傳來消息,厲岩大人明日要去北丘驗屋,夜間或許還要巡一次城外樁道...」
她不知怎地「嗯」了一聲,思緒已不受控地跟著那兩句行程往外走.半晌,她淡淡道「知道了.」
宮門外風過,燈影微晃.她終究抬手,把那盞未動的茶推近了些,像是要壓住什麼將要冒出來的心念.
她一向不信人與人之間有真正的信.可那日在林間,她第一次,心甘情願把步子,方向,和心裡的一點慌,交給了某個人.今日在昭儀台下,她看見那人把同樣的穩,給了別人.
她不喜歡這種感覺.可她知道,自己已開始留心——不論是他的行程,他是否受傷,還是他會不會...再回頭看她一眼.
城內的燈,一盞盞亮了.三日之約,像風口上的旗,獵獵作響.有人在磨刀,有人在織網,有人在背起該背的擔子,往前走.
「城外樁道...」
司苡柔低聲呢喃後,她摒退內侍,披上那件還沒還給他的舊披風,袖底藏著一卷細織肩揹帶,掌心還捏著一小囊生薑鹽——御膳坊方才做好的暖湯料.她腳步不快,卻沒有回頭.
——遇不著,便當無緣;遇著了...她不敢再往後想.
樁道每隔十丈立一木樁,刻有里數與方向.轉過第二十七樁時,林影一晃,她下意識收步.
「誰?」她壓低聲.
「我.」沉實的聲音自樹後傳來.厲岩從陰影裡走出,披風上沾著細細的露,臂鎧反著冷光.「你不該在這裡.」
她原想準備好的話卡住半截,硬把語氣壓回平穩「我來...巡一巡樁道.」
厲岩看她一眼,沒拆穿,只把身形往前一擋「走內側,別靠坡邊.」
兩人並行.風從樹梢掠過,偶爾把風燈吹得晃一下.司苡柔盯著他步子落點——他每一步都自然繞開碎石與樹根,就像白日裡那回,替她把路踩平.
「三日後你要隨隊啟行.」她終於開口,語速很慢,「我知道路上未必好走.」
「嗯.」他只應了一聲.
「這個給你.」她把袖中的卷帶遞過去,「我命人新織的肩揹帶,韌,不勒肩.你...常背重物.」
厲岩伸手接過,指腹一觸那織紋,眼裡閃過一瞬的意外「謝.」
「還有這個.」她又掏出小布囊,「煮水放一撮,能化寒.」說完才覺得自己說太多,耳尖微熱,補了一句,「只是行務所需.」
厲岩把布囊收入懷裡,簡單回「好.」
走到第三十三樁時,厲岩忽地抬手,示意她停.「別動.」幾乎同時,他右足一勾,把樁下草層一挑——細不可見的黑線「嗡」地一緊,坡下立刻「得啷」一響,一串小銅鈴被扯下,連帶牽動了斜上的暗鉤.鋼針從斜上激射而下.
厲岩一把將她按到樁後,臂盾一側,「叮叮」三聲,鋼針全被打偏.他沒鬆手,另一隻手順勢扣住線頭,往回一帶,將暗鉤連根扯出土.
「國師那邊的手法?」司苡柔壓著心跳,冷靜問.
厲岩垂眼看了看針尾的齒刻,聲音低沉「手法生硬,不是他親手做的,卻帶著他的影子.」他把鋼針收進布套,「回頭交東閣.」
她忽然看見他虎口處被擦出一道淺痕,血珠已被夜風吹乾.她幾乎沒思索,抬手扣住他的手腕,把人半拉到風燈下.袖口一掀,御醫坊的小藥瓶已在掌心,指尖熟練按住傷口邊緣.
「別動.」
厲岩一怔,下意識想抽回手,卻被她的眼神壓住.藥粉灑落,白煙在夜風裡輕散,帶著淡淡藥草氣息.
他本該不以為意——這點小傷,在戰場上連看都不值一看.可她扣著他手腕的力道很穩,像是下了決心不容拒絕.他心頭一瞬的陌生,竟不是疼痛,而是...有人替他在意.
厲岩喉結微動,卻只是默默垂眼,看著她專注的神色,任憑那隻手被她攥在燈影之下.夜風撩動她的鬢絲,拂過他掌心的灼熱,似乎比傷口更明顯.
直到藥粉收口,他才發覺她離得極近,睫毛在燈下投出細細陰影.司苡柔這才意識到自己幾乎整個人湊在他懷前,手還緊扣著他的腕骨.
她心頭一跳,猛然收手,語氣卻故作平淡「...好了.」
厲岩看著那隻被忽然放開的手,虎口藥粉未乾,反倒覺得空落落的.
兩人又走了一段.越過坡脊風更急,風燈被吹得一陣亂跳.司苡柔把披風往前攏了攏,忽然笑了一下「你...不善言辭嗎?」
厲岩「嗯」了一聲.
前路又是一處折角.厲岩先探步,側身讓出內線「回城吧.夜深了.」
她站定不動,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一句話說出口「我本來想,遇不到你就算了.既然遇到了——」她抬眼看他,語氣仍舊平平,眼神卻很直,「那我就不裝作不在意了.」
風過,松香淡淡.厲岩沒回話,只是把肩上的新揹帶繫好,讓她看那結扣是否合意.她抬手替他拉了拉,指尖掠過他鎧片邊緣,又迅速收回.
「結實.」她道.
「你也是.」他忽然說.
她怔了一下,笑意在眼底浮開,很輕「走吧.你送我到樁道口就好.」
回程比來時快.到城邊最後一樁時,遠處巡更敲了三下梆子.厲岩停步「再往裡,我不送.」
「我知道.」她向前一步,壓低聲道,「巡時小心.哪怕是一點也不要受傷.」
「嗯.」他仍是那個「嗯」,卻更重了一些.
她回頭,把披風一角塞進他掌心,又忽地一拉抽回,輕笑「這件就不還你了.你那件舊的留著上路穿——我會織一件新的給你.」
他指間一空,心裡像被什麼溫熱劃過.
她轉身離去,風燈下的背影被披風映得修長.厲岩抬眼望著她的步伐,不知何故,竟片刻失了神.指間還殘留著剛才那一角布料的觸感,讓他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.
似有感應,司苡柔輕輕側過頭,餘光掠過他怔然的神色.心底一瞬竄起暖意,她卻假作鎮定,抬手撥了撥鬢角,神色如常地往前走去.唇角卻在夜風中,不易察覺地彎了彎.
厲岩站在最後一樁下,看著她的背影沒入城門燈火.過了一會兒,他把她送的肩揹帶又拉緊了一分,把那袋生薑鹽塞到內袋最靠近心口的地方,轉身沿樁道再巡一遍.
他步子極穩,像每一次把看不見的路踩平.樁影一個個掠過,他的背影被風燈拉長,終於融進夜色深處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