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未透,雲華宮旁的舊庫房已被清出半院.木樑上掛起新寫的牌匾——織務局.
司苡柔著素色短襟,挽袖束髮,親自點名.尚衣局調來的繡戶,坊間請進的織女十餘人列隊而立,一位髮簪簡素,眼神利落的女織首上前施禮「民婦杜寧,懂裁樣,也做過行帳.」
「好.」司苡柔把卷圖鋪在長案上,指尖逐一點過標註,「行軍帳(行帳)——兩丈長,一丈寬.縫口加防滲邊;防雨披——苧麻布浸松脂油,繫帶不用死結,改這種『織扣』法,濕不脹,濕了也好解;繃帶帛——幅寬三寸,去邊起毛,卷成尺半一卷;再加肩揹帶與簡易擔撬皮條.」
杜寧愣了愣「織扣?」
司苡柔抬眼,語氣平穩「路上人手少,打結慢,濕結更難解.這個編法,走山路用.」她頓了頓,「我見過,有用.」
杜寧心下一動「明白了,立刻照樣織.」
有人擺出帳布,有人熬松脂,院子裡很快響起梭聲與油香.內府管事悄悄靠近,低聲咕噥「公主,這油,這布...銀庫要開支啊.」
司苡柔連頭也不抬「先用我的,從長樂宮首飾庫折銀,記賬.」管事一怔,她已提筆在小冊上寫下四字——「急政先行」,又蓋上一方私印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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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刻,南市口的女醫坊搭起竹棚.三張案,一口藥鼎,一排清水盆,簡而不陋.桑祁正挽著袖,拿一塊豬皮示範縫合「傷口不攏時,這樣打交叉針,針距一分半,結頭別壓在創口上.看懂沒?」
幾名被召來的宮女目光緊隨針線,手心冒汗.司苡柔站在旁側,把三色細繩遞給他「你說的標識,紅繩重傷,黃繩可等,綠繩小傷.先救會死的,再救會痛的.」
桑祁挑眉一笑「長公主今天很上道啊.」
她未接話,只把煎藥法寫成三行掛在架上——「先煎止血草,後下清熱藥,末投安神粉」.又將繃帶帛,止血粉,護創油分裝成包,壓在籃底「三日內出兩批,第一批明日卯時送東門,第二批後日午時出西門.」
女醫坊外圍了人,幾個市民探頭探腦.有人悄聲道「長公主親自站棚?」又有人嘀咕「她不是只會...」話未完,被自家媳婦掐了一把「閉嘴,人家在做正經事.」
一名小兒額角擦破皮,哭得打嗝.司苡柔蹲下,按桑祁教的法子先洗,再點藥,再纏.孩子娘紅著眼說謝,她只淡淡道「回去別抓,三日自好.」起身時,她袖口一斑淡紅被風輕輕掀起,桑祁看見了,沒拆穿,只把一包抹腕藥塞回她掌心.
醫女來報「三處施診棚首日接診七十九人,縫合十二例,重傷轉運三例.」
司苡柔點點頭未語,目光追尋著人群裡的某一道身影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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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織務局第一批行帳與防雨披晾在院內.松脂油在燈下泛著溫亮.杜寧抱著樣披跑來「公主,按您說的織扣,真好使——濕手也能解.」
「首批行帳十二頂,防雨披六十領,繃帶帛三百卷,卯時前送抵東門隊前.」
司苡柔點頭「明日天未亮,裝箱送東門.我親自交.」
她回宮未歇,提筆寫下一紙小敕——**「長公主手敕:織務,女醫,與東閣行在之政並肩.凡民用所需,急者先行.」**落款,用印,一氣呵成.
她靠窗坐了半刻,燭火將她側影拉得修長.指腹在紙邊停了一瞬,低低嘆了口氣.
——這些事,本是母后吩咐.女醫坊也好,織務局也好,不做便是怠慢,可若只做個樣子,不足以讓人記得.
她望著案邊那一摞還未乾透的文冊,唇角微抿.
「顧星羽能做的,我也能.若只為輸贏,我要更快,更好;若為自己...我想讓他們知道,我不是只會在昭儀台上咄咄逼人,也不是靠謠言彰顯存在的人.」
目光落到一旁那件新織好的披風,手指不自覺收緊.
「我想讓他看見我.看見我能改變.」
她說不清這份心意有多少是好勝,多少是渴望,只覺胸口一片沉重,卻又被燭火映出一絲堅定.
燭芯燃盡,她提筆,落下下一道批示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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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卯時,東城門.天還未亮,霜氣壓在城磚上.顧星羽與太子已在門下調度車馬.織務局的箱籠抬到隊前,女醫坊的籃子一字排開.司苡柔親手把第一領防雨披交給顧星羽「路上多雨,披這個;繫帶是新法,濕了也解得開.」
顧星羽接過,目光清亮,鄭重一揖「謝謝妳.這兩處設立,很重要.」
不遠處,厲岩正把擔架綁上車.司苡柔走過去,把一件新的披風遞給他「我說過我會織件新的給你.」
厲岩接過那件新披風時,本以為只是例行的公務交接.可當指尖觸到布料,卻先感覺到一股細微的溫熱——不是日曬的暖,而像是有人真真切切花了心思,將松脂,艾葉一同曬進去的味道.
他垂眼細看,披風的縫線細緊,不是工坊慣常的粗針,分明是她親手試過,才敢交給他.
那一刻,他心裡微微一動.
這人,不再是昭儀台上倔強刺人的長公主.也不是宮巷裡流言中那個驕矜的名字.她真的在改變——而且,是為了讓人看見.
厲岩看她一眼,簡簡單單的兩個字「嗯.謝.」他沒有立刻說破,只把披風背帶拉了拉,沉聲道「揹帶不割肩,我路上換上.」
聲音如常,眼底卻已添了一絲難以言明的複雜.
顧星羽站在不遠處,看見長公主將披風遞給厲岩時,指尖微微緊攥了一下.
那動作裡沒有往日的高傲,反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誠懇.她忽然意識到——原來,這位在昭儀台上咄咄逼人的長公主,也會選擇用另一種方式去證明自己.
太子司墨衍亦落下視線,心底微動.這位妹妹一向好勝,連與顧星羽相比,也總不願示弱.可如今她設立織務,女醫兩局,親自站棚,寫敕,交物資,不再只是爭口氣,而是試圖以「在場」來立住她自己的份量.
兄妹多年,他第一次覺得,這股倔強若能走對了路,或許能化為真正的力量.
顧星羽與司墨衍在心中同時想著:——她正在改變.
而厲岩,是否也會因這一件披風,改變對她的看法?
「太子殿下,第二批午時出西門,我會押送.」司苡柔向太子司墨衍福身.
司墨衍點頭「勞你.」他視線掃過列隊的織女與新收的女醫,聲音一沉一揚,讓附近的侍從都聽得清楚,「留在之政,有長公主坐鎮;行在之政,隨聖女同行.曜界的路,兩頭一起走.」
「本宮送至此,不隨行.東閣留署,我來.」
顧星羽拱手回禮轉身,把防雨披披上,向城門外的晨霧一指「出發.」踏上曜駁.
車聲動,馬蹄起,旌旗被早風一掠而過.城門洞裡,百姓看見了織務局印記與女醫坊標識,有人低低道「原來她也在做事.」
司苡柔立在門側,目送隊列遠去.風從披風內穿過,帶著松脂與藥草的味道.她心底忽而響起那句話——「信,不在嘴上,在在不在場.」
一瞬間,她有些惶惑,也有些心安.
也許,她終於開始走上一條,屬於自己的路.
她轉身對杜寧道「回局,趕第三批.」
對女醫坊的小宮女們道「午後在南市再開一棚,先救危急的.」
說完,她邁步而去.身後,是被她撐起的兩個新牌子,和一條她自己選的路.
申初,隊伍轉入林間樁道.厲岩行在側翼,步子不快不慢,眼角餘光掃過路肩草層.
「停.」他低聲示意,半步上前,腳背一挑——細黑線「嗡」地緊起,斜上暗鉤帶著鋼針疾下.
「臥!」他抬臂一擋,鎧片「叮叮」連響,把三支針都打偏.林冽手腕一翻,銅丸出手,砸斷另一處草裡的機括.蒼淵已側身護到顧星羽身前,水紋曜力一扣,把她往樁後一帶.
顧星羽穩住身形,俯身撿起一截斷針尾,針尾刻痕非官式,像是被學去的陋模.她心裡一沉:——出手的人不會就此收手. 卻在下一息,忽覺背脊那種被「看著」的安定感悄悄落下:——他還在.
樹影最深處,有一縷薄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,被風切成兩截「別怕,我在.」
顧星羽不回頭,唇形輕到連自己都聽不見「別受傷.」
林冽已蹲下勘點線頭「手法生,像二手徒的活.」厲岩檢了檢樁腳,把被切斷的線頭收進布套「回去交東閣.」
顧星羽把斷針收入小囊,抬眼「不耽擱,過樁.」她聲音很穩,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,只在心底,為那句風中的回話,短短褶了一下.
出林不久,一家流民棚旁傳哭聲.女醫坊學徒慌忙回報「產婦難產,出血多.」
「紅繩.」桑祁三步進棚,顧星羽執燈,厲岩在門口擋開推擠.
「溫水,布帛,艾條——」桑祁短促點名,手落如飛.半盞茶,嬰啼破棚.學徒哭笑一起「活了!」
顧星羽把一條新織的襁褓遞上,輕聲「寫上今日,算他『首水』同日之生.」
另一頭,共灶把兩桶湯麥送到修渠人手裡.洛燁擦一把汗「吃飽了再挖,手不抖.」
蒼淵沿溝再量一次,把數據寫進木牌釘在樁旁「誰來都能看懂.」
林冽在旁記里數,抬手示意「日落前還有八里,走.」
厲岩始終在隊尾與側翼巡,看誰背不動了就把擔子接過來,結扣鬆了就替人收緊.有人想道謝,他只擺手「快走,天要黑了.」
紮營在溪畔.林冽把今日的三項記要交給太子使者「首水四斗半,路簿二十九里,施診七十九人.」
桑祁補了一句「產婦一例,母子平安.」
洛燁丟來幾塊烤得焦黃的麥餅「別只記數字,先吃.」
蒼淵把量尺往旁一靠,懶懶笑「這種『能看見』的數,才是好數.」
顧星羽把斷掉的針尾放到案上,神情一沉「這次只是試探,並不是要真下殺手.」
林冽點頭「手法生疏,像是在探路,不像要置人於死地.」
厲岩擦過臂鎧上的細痕,聲音低沉而簡短「不追,先防.護人要緊.」
不久,東閣送來了批示.墨跡還未乾,顯然太子仍在城中調度.
司墨衍的回信也隨即送到,只有幾句簡短的話「線索已經收網,按照原定計畫,兩線並行.」
顧星羽闔上信札,抬眼掃過眾人,語氣堅定「明天轉南,過三橋,量第二道水源,再設兩處醫棚,開一個共灶.」
眾人齊聲應下.夜色漸濃,營帳在風中顯得格外穩妥.遠處一排樁影,在火光下像整齊的句點,把接下來幾日的節奏一步步敲定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