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峰城的天邊剛泛起一抹魚肚白.
謝府內院,花影疏疏,清露未乾.
謝文蘊神態如常,髮髻梳得一絲不亂,端著茶盞與婢女說笑,舉止依舊端莊雅緻.她看見蒼淵經過,只淡淡行了一禮,神色清清冷冷,仿佛昨夜的月下醉語與輕薄親吻,從未發生過.
蒼淵腳步微頓,心口卻隱隱一沉.
他側首回望那走遠的身影,耳畔卻彷彿仍回蕩著那句醉語:
——「咦?這位公子長得真俊,來,給姐姐香一口.」
還有那雙在月光下熠熠發亮的眼睛.
他唇角微抿,指尖在衣袖間緊了緊,心中暗道「她是真忘了,還是裝作未曾發生?」
謝府內院早膳已備,城主謝磊留蒼淵一塊用膳.
案上雲吞清湯,熏肉細切,還有山珍野蔬,香氣氤氳.謝磊滿面喜色,頻頻向座上蒼淵敬言,話裡盡是讚譽「蒼大人年少有為,既能領兵,又通渠工,真是文武兼備.能得您來峰城,實乃我謝家與全城百姓的福分啊!」
說著,他不禁偷偷瞥了自家女兒一眼.
『蘊兒已年過二十,若再不出嫁,旁人該說她是老姑娘了...如今來了個才貌雙全的蒼大人,若真能結成一對,也算是我這做父親的,對得起泉下的她娘親了.』
他心中暗自打算,臉上卻只是笑容慈厚,不露半分.
謝文蘊端坐一旁,神色端莊,舉止一如往常.她只覺得今日精神異常清爽,暗暗想『昨夜定是忍不住又偷酒喝了...不過每回喝過之後,心裡那股壓抑反倒能散去幾分.只是...酒後失態...不知有被人瞧見嗎?』
侍女阿好多次向她提過她醉酒時老愛叨唸著俠女夢,她悄然抿唇,眸光低垂,掩住心中那一絲不安.
對面,蒼淵不聲不響地舉箸,卻不時瞥向謝文蘊.
她神態端莊,眉眼安然,舉止間不帶半分異樣,仿佛昨夜月下醉語,甚至那兩次落在他臉頰上的輕啄,從未存在過.
蒼淵心頭微微一沉,暗暗嘀咕『這人是真忘了,還是裝作若無其事?』
想到這裡,他握箸的手忍不住緊了緊,臉上卻依舊冷淡如常.
席間歌笑盈耳,卻無人察覺這三人心中各懷的暗潮.
謝磊輕咳一聲,目光在蒼淵與長女之間轉了轉,語氣小心卻藏不住幾分探詢「蒼大人,不知您...是否已有婚配?」
蒼淵聞言,神色一如往常,淡聲回道「尚未.」
謝磊心頭一喜,差點拍案叫好,忙按捺下去,臉上堆起笑容.
「那真是太好了...咳,不是,我是說——蒼大人來峰城,多有地方未曾去過.蘊兒啊,你要盡地主之誼,好好帶蒼大人四處走走看看.」
正說著,幼子謝文揚立刻舉手喊道「我也能帶蒼大人去四處走走看看呀!」
謝磊立刻瞪了他一眼,沉聲斥道「一邊去!小孩不懂事,大人莫怪.」
隨即轉回笑容,語氣不容置疑「就這麼說定了.蘊兒,用膳後便帶蒼大人去走走.」
謝文蘊怔了一下,剛要開口,卻被一旁的謝文軒湊近低聲道「大姐,父親這又是在亂點鴛鴦譜了!」
謝文蘊俏臉一熱,手中茶盞險些失了分寸,只得低頭掩飾,心中卻暗暗叫苦.
蒼淵側坐一旁,目光不動聲色,眼底卻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複雜.
蒼淵垂眸抿盞,心念卻暗暗轉動.
『如此也好...正好能尋個機會,私下問她昨夜為何那般失態.』
想到此處,他指尖微頓,眼底掠過一抹複雜,卻很快隱去不露.待再抬眸時,神情已恢復為一貫的溫和隨意.
他含笑拱手,語調不緊不慢地回應謝磊「城主的安排甚好.峰城地理雖在圖上皆有標繪,但能親自實地踏勘,對水渠走向與水車立處更為要緊.」
謝磊聽了這話,鬍鬚一抖,眼底的喜色幾乎掩不住.
「哈哈,蒼大人果真心思周全!」他連連點頭,滿意之色溢於言表.
在他看來,這等才貌兼備,又肯親自踏勘細察的青年,簡直是做女婿的絕佳人選.心裡暗暗盤算『果然沒看錯人...若蘊兒能得此人相配,蘊兒的後半生也算有所歸依了!』
他強壓著心頭的得意,語氣卻更顯殷勤「既然如此,那更要讓蘊兒盡地主之誼,好好陪同蒼大人.峰城山水雖不及大都繁華,卻也自有一番風貌,若能為渠工出些助力,便是極好了.」
說完,目光又落在長女身上,意味深長.
謝文蘊正低頭抿茶,感受到父親的視線,不由得耳尖一熱,手中茶盞再度險些失了分寸.
清晨的峰城,山風帶著淡淡松香,吹散夜裡餘留的涼意.
謝文蘊換了一身素淺的衣裳,隨侍女相送,來到前廳迎蒼淵.她仍是一派端莊模樣,舉止分寸極合禮度,昨夜的醉態彷彿從未存在過.
「蒼大人,父親說您欲堪察峰城水脈.城外西北有條古河道,可隨我同去一觀.」她聲音清緩,眼神卻不敢多停留,只淡淡垂眸.
蒼淵應聲,步伐從容.兩人並肩而行,背後只跟了少數隨侍.
峰城街道不寬,兩側屋舍依山而建.百姓聞說渠工初起,皆懷欣慰之情,紛紛停下手裡的活計,恭聲道「謝小姐,蒼大人安好!」
謝文蘊含笑頷首,神色自若;蒼淵卻在旁默默觀察,目光掠過孩童嬉笑,老農挑擔,不時停在乾裂的水缸與焦黃的田苗上.
走至城西石坡下,只見一道河谷隱於林間,水聲潺潺,卻因地勢低陷,難以自流入城.
謝文蘊抬手指向遠方「蒼大人,這裡便是我峰城的水患所在.谷底有水,卻上不來,百姓只能仰賴天雨.」
蒼淵佇立坡上,負手遠望,眉梢微挑,語氣雖淡卻透著冷靜的力量「若再添兩座水車於此,河水可層層送至高槽,再分入城渠.只不過——需費時費力,還要百姓同心.」
謝文蘊微微側眸,看著他認真的神情,心底忽然一顫.那一瞬,覺得眼前之人既溫潤如玉,又堅毅如山.
她下意識低聲道「蒼大人真是...與旁人不同.」
蒼淵聞聲,轉首看向她,眼神似笑非笑,卻未言語.目光交會的一瞬,謝文蘊心頭一慌,忙別過視線,裝作整理袖口.
氛圍在風聲與水聲間暗暗流轉,無人再多言語.
兩人一路自石坡下行,穿過小巷,來到城中偏僻的一處民居.
院門半掩,裡頭傳來孩童吃力拖桶的聲音.謝文蘊推門入內,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正費力地將木桶挪到井口,桶邊已因長久摩擦磨得坑坑窪窪.
「娘親說,要趁早打水,不然井裡會乾...」孩子額頭沁滿細汗,小小身子卻要扛著沉重的水桶.
謝文蘊眉心一蹙,忙上前扶住木桶,語聲柔和「怎麼不等你爹回來再打水?這般吃力,萬一跌下井口,豈不是大禍?」
孩子怯怯抬眼,聲音細弱「爹去田裡了,娘抱著弟弟...只剩我能來打水.」
院落一片靜默.
蒼淵走近,垂眸看著那口井.井壁乾裂,井水已只剩薄薄一層,映出昏暗天光.他伸手扶著孩童,語氣平緩卻透著一抹堅定「很快就不必這般辛苦了.等渠工完工,清水會自山谷流來,你再不用這樣吃苦.」
孩子聽不大懂,只是呆呆望著他.謝文蘊卻心口一熱,目光悄然移向蒼淵.
那人素色衣袍,聲線淡靜,卻像能撫平人心的清泉.她忽然想起昨夜酒意裡自己脫口的夢話——「想當俠女,闖蕩江湖」.可此刻看著眼前之景,她才明白,真正的俠義,不在舞劍行俠,而在這樣一句能安百姓的承諾.
「蒼大人...」她低聲喚了一句,欲言又止,終究只化為一聲輕歎.
蒼淵轉眸,目光似笑非笑落在她臉上,卻未多問,只是抬手替孩子理好鬢髮,淡淡吩咐「帶我去井邊渠口再看看.」
謝文蘊忙應下,心緒卻如水般漾開,一時難以平復.
謝文蘊見孩子費力,她心頭一軟,便俯身替他提水.可那木桶因長久浸水,沉得出奇,她纖細手腕一扯,竟猛地一滑.
「啊——」她驚呼一聲,身子踉蹌,眼看就要栽向井口.
電光火石之間,一隻有力的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臂.力道並不粗暴,卻穩如山石.
謝文蘊心頭一震,抬眼,只見蒼淵立於近前,眉梢微挑,眼底卻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緊繃.
「謝姑娘,井邊危險,不可逞強.」
他的聲音清淡,卻壓得她心口發熱.
謝文蘊俏臉泛紅,手臂被他扣著,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來,她慌亂低頭,喃喃道「我...只是想幫忙.」
蒼淵似笑非笑,唇角微勾「俠女之心,在下已然領教.」語氣帶了幾分戲謔,卻比往日多了幾分真意.
謝文蘊怔了怔,猛地抬眸,杏眼圓睜,語聲裡帶著幾分慌亂與不可置信「你...你如何得知我心中之願?」
蒼淵唇角微微一勾,似笑非笑,卻不答正題,只懶散道「方才謝姑娘在井邊的舉動,怕不是尋常閨閣女子能有的魄力.」
他頓了頓,眼底深處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戲謔,聲音壓得低緩「再者...昨夜月下,姑娘似乎也曾親口說過幾句.」
謝文蘊心頭猛地一顫,臉上血色唰地湧上,唇瓣微張,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.她下意識別過臉,掩飾慌亂,耳尖卻紅得像火.『完了...定是昨夜喝醉,胡言亂語,還拉著他暢談什麼俠女夢.真是丟臉!』
她咬著唇瓣,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.
而另一邊的蒼淵,唇角似笑非笑,卻在心底暗暗嘀咕『看來她是想起昨夜之事了...果然,她還知道自己輕薄了我兩回.』
想到這裡,他耳尖微熱,心口的悶意與惱意交織,卻死死壓著,裝作神情如常.
蒼淵看著她的神情,眉梢微挑,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,卻未再追問,只將話題一轉「走吧,本官要去渠口察看水勢.」
說罷,他背過身去,衣袂拂過夜風.謝文蘊怔立片刻,心口怦然亂跳,才快步跟上.
兩人肩並肩走在路上,一個低頭羞赧不敢言,一個沉默中暗自腹誹.明明只是數步之遙,卻像隔著千重心思.
謝文蘊低著頭,耳尖熱得發燙,心中暗暗叫苦『昨夜竟胡亂暢談俠女夢,還不知說了多少混帳話...若他心裡笑我輕浮,該如何是好?』
她步子越發拘謹,端莊的外表下,全是忐忑與懊惱.
蒼淵則是神情淡淡,唇角似笑非笑,目光卻不時斜落在她身上.
『看她這副羞惱模樣,果然是憶起昨夜了...呵,早膳時她倒能若無其事坐在席間,如今卻又臉紅成這樣.她若真不記得,倒也罷了.可若是記得,卻裝作若無其事...這才叫人心口發悶.』
他心底微微一悶,又有幾分說不清的惱意,卻只收斂在眉梢一挑之間.
渠口在城外低谷,群工早已在那裡等候.烈日下,石槽初成,工匠們正推著半立的木輪測試結構.
「蒼大人!」眾人見他來,齊聲行禮.
蒼淵頷首,收了心思,語聲沉穩冷靜「將木軸再鑿深兩寸,齒距調寬三分.待試轉時,水勢方能推動自如.」
他言辭斷然,工匠連連應下.謝文蘊站在一旁,看他在烈日下衣袍翻飛,目光如炬的模樣,心中莫名一震.那份冷冽的專注,與昨夜似笑的溫潤判若兩人,卻同樣叫人移不開眼.
正出神時,蒼淵忽然轉首,眸光正與她對上.謝文蘊心慌,忙低頭撫袖,耳尖再次泛紅.
蒼淵眼底微動,卻只是淡淡一笑「謝姑娘,不若也上前來看看.這渠工與百姓息息相關,若能留下些建議,正好算是'盡地主之誼'.」
謝文蘊怔了一下,才輕輕應聲「是.」
她心口怦然,卻暗暗告誡自己『萬不可再失態了!』
而蒼淵心底卻暗暗一聲冷笑『既然記得昨夜,倒要看她如何裝作不知.』
渠口轟鳴聲裡,兩人並肩而立,一個戰戰兢兢地想掩飾,一個似笑非笑地暗自試探.
烈日正烈,渠口邊石屑未清,工匠們推動木輪試轉,吱呀作響.
謝文蘊依言上前,裙擺拂過粗石,她專注看著巨輪轉動,卻沒留意腳下,一腳竟踩在鬆動的石塊上.
「啊——」她驚呼,身子猛然失衡,眼看就要跌入未完工的渠槽.
電光火石之間,一隻手臂穩穩攔住她腰間,將她帶回平地.力道不算粗暴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定.
謝文蘊臉頰刷地紅透,心臟在胸腔裡砰砰亂撞.
『天啊,又被他看見我失態了,昨夜已夠丟臉了,如今竟還要他出手相救...』
蒼淵眉心緊蹙,手卻未立刻放開,語氣低沉「謝姑娘,渠口危險,不可如此疏忽.」
可心底卻翻湧著另一番思緒『昨夜她醉語輕狂,今晨又險些失足...這女子,究竟真是天真率性,抑或...刻意為之?』
二人距離近得能聞見彼此氣息.謝文蘊急忙後退一步,慌亂垂眸,壓低聲音「多謝蒼大人...」
蒼淵眸色一沉,終於收回手,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「在下奉勸謝姑娘,若真想當俠女,先得顧好自己腳下.」
謝文蘊羞惱交加,心中暗暗喊苦『果然,他知道了!昨夜我胡言亂語的話,全被他聽得清清楚楚!』
而蒼淵則斜睨她一眼,心底冷哼『看她這副窘樣,分明是心虛...果真是記得昨夜的兩回輕薄!』
兩人心思各異,卻同樣心跳加速,誰也不肯挑明.
渠口水聲轟鳴,眾人各自忙碌,唯獨兩人之間,暗潮湧動.
